在大多数人眼里,中国产煤的地方莫不提山西,可是中国浩广的领土上,某些边缘的小城市里,也是产煤的。在我生命的比较长的时间里,都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,那里的人以挖这种黑色的石头为生,他们淳朴的就像源源不断的黑色的泥浆,一点点狡黠的气泡都会毫无掩饰的冒出来,撑得浑圆、铮亮。
都说东北是黑土地,我猜有些是因为这里土壤经过多年的荒废、腐蚀质较多,一旦开垦,便是沃野的墒。不过也有些城市,因为贫瘠封闭,无人打扰,暗自生长成虬曲盘桓的老树,这里本不该有黑色的土壤,但是,它有煤。因为有煤,所以这里的一切被人知晓了。一个城市的地名最能体现出当地人的性格,“平井”、“竖井”这些被叫了多年,以至于都不会有人去想来由的名字,低眉顺眼的嘟囔着自己的身份,连我的曾经就读的小学,也是被冠以“黑金”二字。
这个城市和周边是有优质的煤的,当年日本侵华,掠夺了大量的煤炭和木材,用煤块来填海,煤炭在海水中不易变质,很多年后仍可以使用,据说当时运走的煤炭资源足够日本使用200年。时至今日,大坂的关西机场人工岛下面仍然留存大量煤炭。如果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那么煤炭成为一部分人的生存支撑并不奇怪,但是这种条件差,风险高的营生,在众多行当里万中无一,并不是最好的选择。三年前,QQ列表里一个多年不联系的同学的头像忽然闪动,寒暄和攀比过后,无非是相互安慰,照顾一下各自的感情。他找了一个看不见艳阳天的工作,是挖煤的,在他所能找到工作范畴里,挖煤是薪水最高的,经常加班,多的时候能拿到相当于当地普通工人半年的报酬。他是一个特别的责任心,对未来有特别多想法的人。人心为难,现在,这个世界,已经没有他了。
想起来,命运是个很奇特的东西,无论对未来有没有规划,大多数的人都是在被牵着走,以前有个朋友说,“你是怎样的人就会遇到怎样的人,这种事情避无可避”。从一个小孩子成长为一个不懂事的成人,我亲眼看到的“无事家中坐、祸从天上来”的舛运,有些事情,还在说着“不信,不信”的时候,就应验了。
算下来,大约有十年了吧,我在屯子里住了也有些年头的,本来是亲身经历的事情,缺失越来越不真实,感觉像是被人写到了故事里,人物,情节都模糊了,只剩下些许不痛快的感觉。前些年,家里做沙发的生意,后来没有做起来,就不做了,家里西边的屋子就空了出来,租给了一个挖煤的小伙。小伙是外地人,虽然长得不算精致,但也能归为比较好看的那一类,皮肤白净。平时我都在上学与他接触比较少,我对他比较深的印象就是,他自己端着一个盆,在明亮的阳光里,拿着刷子洗一条牛仔裤。他是河北人,说话的不是标准的普通话,但是他一字一顿,比我们当地人说话要标准很多,那时候我不懂事,还因为他怪异的说话方式嘲笑过他,多年以后我独自在外地生活,回想起来,那种说话的声音竟然觉得很好听。母亲说小伙子一个人在外地,不容易,他很自立。他的工作就是挖煤,白天基本见不到人影,等到傍晚回家的时候,脸上都是煤灰的颜色,是流汗后用满是煤渍的手擦过的痕迹,见到院子里的人,嘿嘿一笑,露出不相称的白色的牙齿。当年从没想过去问的他,那是怎样的心境,只是自然而然的觉得,无论命运是否公平,这就是年轻人应该有的样子。
某一个对我来说无比普通且明媚的一天,母亲告诉我,西房的租房子的小伙已经三天没有出屋子了,可能都没有吃过东西吧。母亲煮了一些面条,盛了一碗,叫我送过去。我敲了门,屋子里面有一声回应,但特别的无力,好像翻了一个身,又埋进被子里。我端着碗,回去跟母亲讲。母亲接过来,把面条放在窗台上,说等他缓过来,自然会去吃的。我问他怎么了,没有回答。晚上,父亲工作回来,说小伙把面都吃了,还碗的时候千恩万谢,原本不算胖的身材,瘦下特别多。我感觉他就像一个在到了一个陌生环境里的小猫,旁人给他送了一点吃的,不敢出来吃,只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偷偷的出来觅食。父亲说他受了比较大的打击,说我还小,那种伤心说了也不懂。
大约过了一周的时间,也许他真的缓过来了,继续到队上挖煤,然而在另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,他离开了。
往更早的时间里去想,我家有个时间特别长的租户,由于时间太长了,好像就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一样。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,疲了笼子一样的楼房,父亲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买了一个院子,那种前面有水沟,后面靠山,有比较大的空地的院子。院子里有一排房子,进门是正房,左右各有东西两房。一年后父亲又在东边接着盖了一个房子,对面盖了两个仓库。我上初中的时候,在门前临着水沟,盖了五个房子,出租给外来打工的人。盖房子的时候,据说沟里面跑出来两条白蛇,后来老人焚香拜过,才退去。院子的西南角有一片草莓地,东南角正房前有一个葡萄藤、房后有一排果树,山楂树、梨树、樱桃树、桃树,在西房的斜后角,是一个马厩,里面养着一匹骡子。
这个骡子不是我家的,这是租户家的,租户是山东来的一家子人,女主人是个小老太太,干劲十足,声音洪亮。家里养了一条白色的小狗,叫“毛毛”。男主人十分健壮,干的是体力活,以买卖煤泥为生,平时一家子人会做一些手工活,家里还有几个孩子,和一些亲戚朋友。东北的冬天很冷,城市的边缘,有些人并没有得到集中采暖的条件,我们家也是这样,自己安了暖气片,自己烧一个锅炉。由于白天人们都要出去上班营生,不能时时刻刻的守在锅炉旁边,这时候就要用到煤泥,把炉子用煤泥盖上,只留很少的缝隙,这样一点煤,就能缓慢的燃烧,足足能够支撑一天,晚上回到家里,用铁钎一插,火便冒出来。煤泥这种东西在这里很有市场,入深秋的时候,几乎每一家都要买上一两车的煤泥,用以御寒。
在天气变冷之前,他们先去产煤的地方,用大板车买来一批一批的煤泥,卸到院子里,然后把板车加上隔板,这样板车的容积就变小了,再把煤泥装到小板车上,赶着骡子卖给村上的其他人家,管运管卸。由于煤这种东西价格是有波动的,经验丰富的人,在价格较低的时候屯上一些,到了深秋再卖掉。租户这家人是山东来的,有很重的山东的口音,女主人与大家交流比较多,逐渐的口音变少了,男主人平时沉默寡言。他是那种很能干活的人,遇到什么事情都自己忍下来。记得有一次,他挥动板锹把车上的煤泥卸掉,光亮的铁锹不留神把手指刮了个口子。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也许就去医院了,就算不去缝针,多少也应该包扎一下,不过他只是用嘴吸了吸,然后毫不为意的用满是煤污的手蹭了一下,我猜是血管被煤泥堵住了,血就不流了。每天早出晚归,有时候我觉得,他就像一个巨大的狗熊,撑在外边,无论受了什么样的伤,都为家里的人能够吃上饭努力着。这种人能够为家庭付出这么多,总是值得人尊敬的吧。
有一次,平时温顺的骡子忽然就疯狂了,挣开了栓住它的链子,在院子里面奔跑,不停的绕圈,由于速度太快,估计谁要是被踏上一蹄子,就会重伤吧,没有人敢出去。他就出去,愣是把骡子给拽住了。我问他这匹马为何疯狂;他说不是马是骡子;我问他什么是骡子;他说就是只能干活,不能干别的的马;我问为什么只能干活不能干别的;他说你小逼崽子问这么多干什么。
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它为什么疯狂,而它是骡子是马,并不重要。
女主人经常挎个篮子去集市上采购做饭的原料,平时去山上采一些蘑菇野菜,或者乡里乡亲的接一些手工的活计,比如洗个衣服,赶上红白喜事做个饭,为寿衣店做一些纸钱,为花店做一些手工的摆件。平时没有事情的时候,就抱着“毛毛“,唱着小曲儿。小老太太嘴很甜,平时街坊邻居口碑还不错。
如果只看父母,就觉得付出会有回报,家庭应该完满幸福,那就太小看老天爷的编剧本的能力了。事实上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,我小的时候不懂,他家里经常有一个戴眼镜穿丝袜的女的出入。有时候碰见我,她会特别俏皮的对我说:”哎,少爷回来啦“。她和那个家庭里的儿子关系不错。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工作,有几次,那个女的躺在炕上非常难受,在屋里特别痛苦的叫,他家的儿子就依偎在旁边,捋过她的头发,用毛巾擦她的额头上的汗,曾经我以为那就是爱,很多年后才明白,那是男人对自己的无能的自责。村里没有秘密,大家平时会议论,说那个女的又做了人流了,年纪轻轻的,做什么不好,身体都坏了。不懂人流是什么,只是从大家的语气和眼神里隐隐觉得,她的做的不是好工作。
老房子到了冬天,很暖和,他们家里会来来往往一些怪异的人,唱二人转的。他们屋子里有书包大小的电视,一家几口人挤在炕上看电视,有时候还会一起唱起来。我有的时候为了凑热闹,也会去他们屋子里串门,他们记忆力不如我,经常让我帮忙记电视里的歌曲歌词,然后写下来给他们。 几年以后,他家又搬了新的房子,据说男主人操劳一辈子,一点也没享受就去世了,女主人得了尿毒症,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做透析,那家的儿子最终也没能娶到那个戴眼镜穿丝袜的女人,想起一本书里的话,世界上的事像一场场欢闹的戏,而寻欢者不知所终。
父亲的单位可以弄到比较大的电极块,就是炼钢炉里面用来导电的电极块,工业用的电极块是纯度很高的炭,经过高压处理过,能量密度很大。不烧煤的时候,我家就会烧一些电极块,锅炉的盖子经常会被烧的通红。母亲喜欢把馒头切成片放到炉盖子上去烤,很短的时间,就会把馒头烧胡一层,那层类似锅巴的东西闻起来还挺香的。冬天,家里的冰箱停掉了,我们会把吃的东西用袋子装好放到外边,用自然的温度冻起来。我会买上很多雪糕,埋到雪堆里面,晚上放了学,就去雪堆里挖出一支。一边烤火,一边吃雪糕,时间过去太久了,恍如隔世。现在回想,那真是一件遥远而幸福的事情。